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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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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3章

梅花……

“宋公當初頗費心思, 此地與我族長安故邸頗為相似……”

思疑間他的解釋已經到了,提及她已故的父親語氣仍存敬意,低頭看向她時側臉被溫吞的月色浸染, 顯得格外柔和寧靜。

“我曾說要帶你去那裏看我手植的梅樹,此後卻久未能履諾……如今且在這裏看了, 能否便不算我失信?”

……她記得的。

那是他離開江南後不久, 雁來音信無憑、路遙歸夢難成,遠方之人寥寥幾筆落在信箋上,字字句句便留在等候之人的心底——

“西都故邸久無人居,庭生雜樹春草沒徑, 移之而植新梅, 及卿北歸當已亭亭。”

她那時滿心以為自己將會嫁入方氏成為他的妻子、更以為過不了多久便能親眼瞧見他親手為她種下的“亭亭之樹”, 卻不料此後乾坤陡轉萬事皆變、她與他都再不曾回過長安,金城千裏的帝王之州已然淪喪、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收回。

她心中覺得悵惘, 又想若表現出來難免會更令他為此次北伐之“敗”負疚, 遂只假作被滿庭繁花迷了眼、歡喜地在花間穿梭張望,正似一只逃出牢籠無憂無慮的自在鶯雀。

“這些都是你親自種的?”

她驚喜地回頭問他,將越發濃烈的悲傷深深埋在心底。

“這麽多……不累麽?”

他負手走在她身後, 凝視她的眼神還像當初在石函湖心一般溫柔,倘若她不慎被什麽花枝絆倒、他也定能像過去一樣穩妥地將她抱進懷裏。

“多麽?”

他隨她一同看向園中連成一片的梅樹, 其實比先帝和今上派人為她專造的梅林要狹小得多。

“一日種上一兩株……日子久了, 也就這樣了。”

他們寄托相思的法子不同,她是小心謹慎地在紙上一遍一遍畫他的馬,他則是沈默寡言地於庭中日覆一日種她偏愛的花;無言的花樹知曉他的心事也會給他回應,春日生根發芽、夏日結出果實、秋日枝葉零落, 冬日終於開出最纏綿悱惻的花,他有時會一人坐在樹下飲酒, 似雪的花瓣落了滿身,便像是她安靜地伏在肩頭與他為伴。

她忽然就懂了,酸澀的甜蜜越發湧動、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已發起了熱;可她不想落淚,今夜如此圓滿、哪怕表露半點頹喪也要算是掃興,於是笑得更開懷些,為防被他看穿又很快背過了身去。

他也不點破,兩人一同費盡心思守護那來之不易的海市幻景,她平覆片刻才又回頭走到他身邊,紛飛的瓊英是男子含蓄又熱烈的愛意,令她心弦顫動餘音久久不能散去。

“三哥……”

她踮腳仰頭吻住他,兜帽早不知何時就被摘下丟到了地上,他從不會讓她失落、溫熱的手環上她的後腰,讓她知道只要他還在便會時時刻刻給她想要的回應;她更動情,卻偏在此時聽到一聲低低的驚呼,回頭才見是兩個府內的婢女無意間經過、正正撞見了他們旁若無人的親昵。

她一驚、才覺得自己今日是得意忘形,度夢不代表他們果真身在夢裏、現實的訛誤依舊會讓他們墜落山崖粉身碎骨——她立刻就要將他推開、又聊勝於無地匆忙去遮自己的臉,他的手卻忽然用了力、不但不許她逃脫反而還更深地吻住她,他人的註視是灼人的烙鐵,他們渾身傷疤卻還執意要借此取暖。

“三哥——”

她慌得手足無措、這一次是真的掙紮起來,他放開她的唇卻不讓她離開、那一刻的眼神深邃又偏執,肅厲的反問比她的掙紮更不容拒斥——

“你不是喜歡麽!”

“讓旁人都看到我們是在一起的!”

她像被扼住了咽喉、那聲“喜歡”又和當日在梅林水榭他問她是否“喜歡”為他和永安縣主賜婚一般銳利,她答不了、眼角終究沁出淚光,他則再次緊緊將她抱進懷裏,也許那時他也真的疲憊到力竭了。

“我也喜歡……”

他這樣告訴她。

“鶯鶯……我也很喜歡。”

溫熱的眼淚開始墜落,好像只要在這個男子面前她就是世上最軟弱無用的人,可她的臉頰卻感到一陣冰,仰頭看看低垂的天幕……才發覺是下雪了。

江南不比中原、是不常下雪的,她自幼往來金陵、記憶中也不曾在這裏見過什麽雪色,那一日卻竟忽而下起來了,瀟瀟夜雪如鹽似霜、隨風而動飄飄搖搖,與庭中旖旎瀲灩的花色一襯、正是世間最難得一見的絕色。

“下雪了……”

她喃喃自語,心底某個空洞的角落又在悄悄被填滿,或許直到那時她還在奢望上天垂憐能給他們一個奇跡,於是一場夜雪也成為寄托、告訴她絕路之上仍能看到一朵僥幸逢生的花。

是以當他再次低頭吻住她時她便不再推拒了,那一雙誤闖的婢女不知何時早已離去,此刻這片天地就只剩下她和他兩個人;他們在一起忘情地擁吻,什麽綱常禁忌都是虛妄、只有眼前這個緊緊抱住自己的人才是真實——他將她打橫抱起來,一片荒唐混沌中她已進了他的屋子跌入他的床榻,男子的身軀強健又火熱,那一夜的激情將他們彼此都燒得神魂顛倒。

他溫柔極了,每一個親吻都小心、每一次撫摸都柔情,個把時辰前在宮墻中的粗暴早已消失,也許那極致的愛憐正是他在彌補對她的虧欠;她化成一汪水醉在他懷裏,不必誰人蠱惑便已經是意丨亂丨情丨迷,甚至她的貪欲也在膨脹、要一遍又一遍觸碰他的身體感覺他的心跳,確認他就在這裏、一生一世都會跟她在一起。

……

窗外的夜雪還在下著,室內春意盎然卻未染上一絲寒氣,她汗濕淩亂的青絲被他輕輕攏起,倚靠在愛人的胸口她只覺得世界是前所未有的安穩靜謐。

“睡一會兒吧……”

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,用溫暖的錦被替她蓋住裸露在外的香肩。

“……我會看著時辰。”

這是悲傷的話,告訴他們離別將至、一切偷來的歡愉都註定不得長久,她假裝並沒察覺這話的殘酷、只在他懷裏輕輕搖了搖頭,兩人一起沈默了很久,後來還是她先伸手推了推他,說:“……藥。”

藥……?

他低頭看向懷中的女子,見她雙頰緋色未退神情卻已有幾分狼狽,或許是怕他一個男子聽不懂,隨後又別開目光補了一句:“……避子湯。”

他們今夜如此放縱、他又次次都……

……自然是需要避子湯的。

他其實知道她在說什麽、當時卻許久不曾接她的話,她有些奇怪地擡頭看他,男子的眼底也在下雪,摟在她肩上的手似乎微微收緊了。

“疏妍……”

稱呼微妙地悄悄改變,她忽而察覺他那時原來既仿徨又堅決。

“假使有一天他們不再需要你我了……你會願意離開這裏麽?”

啪嗒。

屋外的雪越下越大,依稀壓斷了一截脆弱的花枝。

“你……”

她微微睜大了眼,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、又好像明白只是不敢置信——“獻”“貽”二字重若千鈞,他的一生都被它們壓得喘不過氣,她不信他有甩脫它們的機會,甚至不信他有逃離它們的意願和決心。

“或許北伐已經無望,我已錯失最後一個挽回的機會……”

他的聲音低沈到幾乎分辨不清,偏偏語氣依然還是又淡又平。

“主和一派業已成勢,再打下去江南的民心就要散了……十年,二十年,三十年……也許克成一統真的還要等那麽久……”

“我等不到那時候……”

“兄長、孜行、子邱……元景、元希……”

“……或許都等不到那時候。”

啪嗒。

折枝之聲此起彼伏,宋疏妍在愛人懷裏卻只聽到他略顯沈悶的心跳,她的思緒漸漸飄遠,許多道理不必誰講便已是心知肚明。

……他是對的。

此前北伐那般匆忙、看準的便是東突厥戰敗後王庭分裂的內亂之勢,直取長安是以攻為守、要的就是鐘曷衛錚大傷元氣敗退西北,西都一定則民心振奮、往後朝廷自有許多輾轉騰挪的破局之法。

可今日之失卻令諸般綢繆化為泡影——胡人是蠻夷、不知王道為何物,鐘曷衛錚則是嚙貍窮鼠、眼下只求一時自保而不圖長久之治,所以他們才能肆無忌憚以萬民性命作賭,其實長久來看也是將自己推上了絕路。

可為難之處卻在他們根本無力同這些無恥宵小拼“長久”。

區區算不上“戰敗”的一次憾失已然擊潰了江南民心,朝中主和一派聲勢日益壯大、皆認定朝廷當休養生息不該再對胡人和逆王用兵——這固然是合情理的判斷,卻不知時日一久江北難以戍守、幾方節度脫離金陵掌控的風險亦將百倍放大,屆時南北分裂便成定局,最壞的結果是大周連劃江而治偏安一隅的現狀都難以維系。

……他們拖不起。

——可他們又能怎麽辦?

她已代為扛下此次“戰敗”的一切罪責,天下人卻依舊將怨恨與憤怒發洩在了從無過失的三軍身上——潁川方氏百年名門、過去在百姓心中地位何等尊崇?如今還朝卻竟幾已無人喝彩,如何不令她為之深深忌憚恐懼?

怨怒之後便是暴丨亂,眼下不說中原、就是江南之內的局勢都已十分令人頭痛,不到萬不得已她實在不想對國中百姓動武,可若一切最後當真走到無法收拾的地步……她又如何還能有第二種選擇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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